尋烏法院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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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與你共白頭
文/墨小芭
001 不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不是好蛤蟆
這不是關於我的故事。
如果按照職業一點的說法,我應該是這個故事裡的負責讀旁白的那一個。
比如說,春天來了,凍結了一整個冬天的溪水開始緩緩融化,而故事的男主角麥嘉越野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發情期。
於是影片來開了帷幕,從嚴城歡隨父親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車抵達左鎮,就像一顆珍珠落在滿是糞土的牛圈裡——至少麥嘉越是這么認為的。
十二歲的嚴城歡算不得漂亮,只是很美,那種美好,怎麼說呢,很乾凈,很輕,就像左鎮的初雪。
我和麥嘉越在放學的路上看見她,在浩浩盪盪的搬家隊伍里,她穿著藕荷色毛呢大衣,懷里抱著一本鋼琴譜,靜靜的站在朱紅色的大鐵門前仰臉跟她爸爸說著話。
麥嘉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我就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濃濃的費洛蒙的味道。
若是單論美貌我是絕不輸給嚴城歡的,麥嘉越卻偏偏瞎了眼似的,極深情地對我說,顧惜,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嚴城歡生來就是要被人保護的,你看她那個樣子,跟一隻小白兔似的,你在看看你,孫悟空看了你也要喊你三聲母大王。
為了不負盛名,我揮起強壯有力的胳膊掄了麥嘉越一個大跟頭。
基本上我對麥嘉越的鄙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從他甩著大鼻涕叫囂著要保護嚴城歡一輩子的那個時候開始。
嚴城歡不喜歡左鎮,因為她的父親在城裡犯了錯,才被調到這里做副校長。表面上風風光光,門庭若市,送禮奉承一樣不少,事實上這里的人沒少在背地裡編排他的過往,尖酸刻薄地就跟討伐舊社會的地主似的。
聽說是與一個女學生傳出了不堪入耳的謠言,卻又拿不出證據,妻子抵不住壓力離了婚,法院上,嚴城歡本是要判給媽媽,她卻選擇了跟著父親。她說,我相信我爸爸,你們誰都可以污衊他,但是誰都不能阻止我相信他。
當然,這些都是傳言,百分之九十的內容都是我媽從其他婦女那八卦來的。
麥嘉越卻對這些深信不疑,他說嚴城歡就是這樣的人,她有自己的尊嚴,有自己的堅持。
尊嚴和堅持我倒是不敢說,但嚴城歡到底是從城裡來的孩子,骨子裡透著高傲,整天擺著一張凜然不可侵犯的冷臉,很是讓我反感。
麥嘉越卻說,你懂個屁,不高傲的小龍女還是小龍女嗎,那就一穿白衣的瘋婆娘。
我被這句話給擊中,內心的澎湃久久不能平息,就是你們全家都是瘋婆娘的憤怒與吾家有男初長成的辛酸相互交織的感覺。
知道嚴城歡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巨大的朱紅色大門里,麥嘉越才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
我特別鄙夷地白也他一眼,看夠沒?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麥嘉越笑笑,回敬我,不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不是好蛤蟆。
麥嘉越低頭看了我一眼,一愣,隨即掌心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腦門,說,哎呀,你這個死小孩,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呢!
被他這么一說,我的臉更紅了。
我納悶地想,原來發春這回事,也是可以傳染的啊。
002 每一次嚴城歡出了岔子,要倒霉的那個人總是我
我說麥嘉越是癩蛤蟆也不是全無道理。
相比嚴城歡的副校長爸爸,麥嘉越的爸爸簡直可以上X視的社會關注與法欄目了。
酗酒成性,偷竊等種種惡行早已不在話下,因此麥嘉越的母親在他還未滿月時就與別人私奔這件事,雖成當年廣大婦女群眾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但也沒招來太多罵名。
知道麥嘉越九歲那年,他的父親去山上偷松果是不慎掉下來摔斷了腿,真正成了一個廢人。
鎮上的慶幸他再也不能為非作歹,也可憐麥嘉越這么小的年紀就要扛起一整個家的生計。
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給麥嘉越帶來不好的影響,他仍然是那個好打抱不平,好嬉皮笑臉,好露出一排閃閃發亮的牙齒眯著眼睛大笑的麥嘉越。
也是那個說話算話,認定了就再也無法改變的麥嘉越。
整整一年的時間,麥嘉越遠遠的護送著嚴城歡上學放學,風雨無阻。
在我看來這樣的暗戀是可怕的,更可怕的事,每一次他都要拉著我一起護送全不知情的嚴城歡,風雨無阻。
我們兩個就像黑白無常一樣,遠遠地看著嚴城歡纖細的背時刻准備著為她英勇就義。
晴天,她穿著白衣藍群,漂亮的馬尾辮晃啊晃,晃得麥嘉越的心波瀾萬丈。
雨天,她換上藍色雨靴,路過書店的時候總要進去看一看,那種專注的模樣,一定又讓遠處的麥嘉越怦然心動了。
若是不小心打了個雷,麥嘉越就恨不得盯著自己的天靈蓋去接,生怕那轟隆隆的雷聲震壞嚴城歡脆弱的耳膜。
這漫長的追隨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成效。過程中,麥嘉越替嚴城歡趕走過兩只凶惡的狼狗,打跑過一個穿著風衣的變態叔叔,還還替她鋪平了一條滿是泥巴的羊腸小路。
那是從學校到嚴城歡家的必經之路,撐著傘往家趕的嚴城歡不小心滑倒在泥坑裡,我被麥嘉越胡攪蠻纏地求了半天,終於還是跟著他為嚴城歡修路。
那個晚上倒是有極好的月光,薄光細碎的灑滿河岸,我和麥嘉越就像兩個小孩,赤足在河邊挑選圓潤的鵝暖石。
月光下,麥嘉越背著巨大的竹筐,將石子一顆一顆丟進去,彷彿是將星辰收集起來要去討歡心的小王子。
我看著這個執著的少年,不知為什麼,肋骨下得心臟竟會跳得恍若鼓點,一下一下,生生不息。
夜漸漸深了麥嘉越遣我回家,他一個人背著大大一筐鵝卵石,蹲在泥濘不堪的小路上,將它們一顆一顆的嵌在泥土裡。
知道晨光熹微,他看著自己的傑作,笑的陽光都遜色。
足足一年多的時間,嚴城歡壓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里早已經出現了一個叫麥嘉越的少年。他歡喜著她的歡喜,悲傷著她的悲傷。替替她趕走小流氓,替她趕走惡犬,為她盡心盡力不知疲倦。
003 是麥嘉越沖過來緊緊將她護在懷里,雙手蒙住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初二那年,我和嚴城歡都被選進學校的重點班,我想我會一直討厭她一輩子。
我相信,我少年時所有的忙碌,都是這個高傲女生給我帶來的噩夢。
不可思議的是,短短一個學期的時間,我們竟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她果真是不得不讓人佩服的,連續五次小考,兩次大考,奇跡似的全部科目平均分九十九分。可貴的是她並不驕傲,每每有人上前提問,總是耐著性子講解到對方徹底明白為止。我算是全班最受益的那個。因為是同桌,所謂近朱者赤,不出一個學期,我的學習成績在重點班裡站穩了跟腳。
從討論課本上的問題開始,一來二去,漸漸有了各種交談的契機,慢慢的,友情在那段溫柔明媚的歲月里不動聲色地發酵開來。
知道有一天,嚴城歡對我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你和一個男生整日在我背後是不是?
我扭過頭去望了一會兒天無奈的點了點頭,是,可你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麼女變態。
嚴城歡就笑,青白無辜的大眼睛笑起來暖烘烘的,帶帶意思調皮的狡黠,她說,這樣說來,另外一個就一定是男變態了。
從以後我們放學路上的隊形有了些改變,我和嚴城歡走在前面,麥嘉越仗著是我發小,葉光明正大的將尾隨距離從三十米縮短為三米。
這樣的距離,一直保持到中考前夕,其間他們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對話。
中中考沖刺前最後一次模擬考試,嚴城歡的父親從教學樓的頂樓一躍而下,在此之前,他在樓頂發瘋似的吶喊,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信不信有你們!這種屈辱的生命我寧可不要!
那時候我正在和嚴城歡一起下樓買水喝,操場上亂哄哄的,悶得空氣滯帶在人群之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氣味。
下一秒,有人尖叫,副校長跳樓了!
嚴城歡站在城牆外不懂,像是被抽去了發條的木偶。
是麥嘉越沖過將她緊緊護在懷里,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他說,別看,嚴城歡,別看。
我看見有淚水從麥嘉越的指縫間大顆大顆的湧出來,直到淚水漸漸止住,嚴城歡輕描淡寫地推開麥嘉越的手,好像這一切她早已預料,所以他冷靜從容。
從那之後,嚴城歡搬去了左陣房價最低的小區居住,那裡治安不是很好,環境很差,嚴城歡卻說,我我要順利升入大學,這這樣才能安心用父親的遺產,不然,坐吃山空後,我依然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想麥嘉越說的沒錯,嚴城歡就是這樣的人,她有自己的尊嚴和支持。
004 那一刻,我的心不是無動於衷
高一那年,麥嘉越的父親因病去世,簡單的葬禮過後,麥嘉越回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
我問他,將來要做什麼?跟著一個的士師傅學開車。
開車有什麼前途?我不以為然。
麥嘉越竟絲毫沒有猶豫的回答,這樣就可以接送嚴城歡上下學了,她現在住的地方不安全。
我驚呼,你瘋了麥嘉越?!就為了這個你跑去學開車?
秋風起了,麥嘉越緊了緊夾克的領子笑了笑。仿彷彿我的驚訝不值一提。他說,顧惜你要好好讀書,你是上大學的好苗子。
我心裡酸澀的一塌糊塗。我白了他一眼,你倒是當起我爹了,廢話真多!
他沒和我一般見識,拍了拍我的腦袋,說賺了第一份工資請你吃飯,等著。
我依舊不是滋味的說,一定要拉著嚴城歡才有我的份是不是?
你笑的更開朗了,雪白的牙齒齊齊的露出來,聰明,就說你是讀書的好苗子。
在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過麥嘉越,嚴城歡依舊悶頭學習,心不二用。我知道她這樣拚命是為了考上城裡的好大學,她要用自己的優秀來證明她父親的清白。
放學後我和嚴城歡一起相約去書店買教輔,迎著獵獵寒風走過街區的觀鳥院時,被同年級的男生肖磊截住。
我得承認這種事在嚴城歡身上是常常發生的,她就像一個珍貴的寶藏吸引各路豪傑趨之若鶩。
肖磊是他們之間的第幾個,我已經記不清了。
再見到麥嘉越是三個月後的事情了。
但我知道,肖磊是嚴城歡後援會中最有錢的那一個。他站在冬日的黃昏等著嚴城歡,痞痞地給她打開車門,送你回家行嗎?
嚴城歡說,不必了,便作勢要拉著我走。
肖磊不幹了,噌地一下竄到我們面前,氣得臉龐發紫。這是個沒經歷過打擊的人,受不得冷落,那呼吸一起一伏間都吐納著挫敗。他指著嚴城歡的臉,你,你別給臉不要臉!你爸是個,是個流氓!我送你回家是看得起你,你以為自己是個公主?
就是這個時候,麥嘉越開著他的桑塔納嘎吱一聲停在我們旁邊。
他下車,把我和嚴城歡拽進車里安頓好,替我們關好車門,轉身一腳將肖磊踹出去老遠。這還不夠,仗著自己拳頭夠硬,又沖過去揪起他的領子一拳一拳打下去,末了還要念一下台詞,嚴城歡是我麥哥罩著的,混賬東西,再擋她一條路試試,打得你讓你爹媽都認不得你!
換做別的女生,早已經被他的英雄氣概感動的一塌糊塗,勢必要以身相許的。
嚴城歡偏偏不屬於大多數。
她皺了眉,拉著我下車要走。
麥越嘉急了,扯住嚴城歡的胳膊,你生氣了?氣什麼?
嚴城歡反問,你為什麼打人?
因為他得罪你。
得罪我與你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我喜歡你。
嚴城歡倔強的抬起頭看麥越嘉,她的臉上浮著薄薄的怒氣,那你說說看你喜歡我什麼?
麥越嘉露出一抹極盡溺寵的笑容,說,都喜歡,嗯……比如你的小虎牙。
嚴城歡還是拉著我走了,當天夜裡,她就拔掉了自己的小虎牙。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麥嘉越也不明白,但這件事讓他難過了很久很久,他甚至懊惱地追問我,顧惜,我就當真這么討人厭嗎?
說實在,那一刻,我的心不是無動於衷的,甚至……還不動聲色的泛起微微的疼。
005 那一瞬間,光影淡淡,緩慢沸騰著少年時太過旺盛的愛意
麥越嘉仍然每天接受嚴城歡上下學,開著他的桑塔納,遠遠地為她亮著車燈。
三月的傍晚,風有點大,嚴城歡到了出租屋都,轉身敲了敲麥嘉越的車窗,這么冷,你就不要每天跟著我了,哪有那麼多壞人呢?
麥嘉越愣在車里,他沒想到嚴城歡會突然和他說話,這讓他一點准備也沒有,直到嚴城歡無奈得轉身進入樓道,他才推開車門沖著她的背影大喊,嚴城歡!有我麥嘉越在,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嚴城歡的背影消失在暖黃色的燈光中,麥嘉越總覺得那個背影的主人,在那一刻,在頭頂漫天璀璨的星光之下,一定是笑著的。
那一瞬間,光影淡淡,緩慢沸騰著少年時太過旺盛的愛意。
高三,保送生名額下來了,有嚴城歡的名字。
她開心的抱著我轉圈圈,終於有了一絲少女的活波,她說,顧惜太好了,太好了,我沒給我父親丟臉,至少現在是這樣沒錯。
我真替她開心,又替麥嘉越傷感。
嚴城歡始終是要離開這個小鎮的,她要去找回曾經有過的美好,而麥嘉越,他只拿捏著薄薄的初中畢業證,一輩子待在這個小氣巴拉的鎮子開他的士賺著不多不少的錢。
當天下午,我就知道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了。
麥嘉越直到嚴城歡被保送的消息,執意要請我們吃飯,名義上是給我這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開開葷。
三個人坐在鎮子里最好的飯館里,點了滿滿一桌的菜。包廂里靜悄悄的,麥嘉越就像一個滿是匪氣的暴發戶一樣拚命把最昂貴的菜往嚴城歡前面推。
我們的頭頂是一盞頗具情調的吊燈,斑斕的燈光揉進他的眼睛,像閃閃發亮的小火苗。
那一天嚴城歡心情很好,她問麥嘉越將來會做什麼。
麥嘉越說,還能做什麼,當然是立刻打包好行李,和你一起進城。
進城做什麼?嚴城歡靜靜的問。
開的士,送你上下學。麥嘉越笑眯眯地抬起頭。認真的回答道。
嚴城歡被他沒心沒肺又格外堅定的表情疑惑了,也換上認真的表情對他說,不要拿你的人生開玩笑,也不要把我牽扯進去。
麥嘉越一聽,眼睛都亮了,像打了雞血一樣不停的問,你知道我叫麥嘉越?你怎麼知道我叫麥嘉越?你和顧惜議論過我?議論了什麼?覺得我還不錯是不是?
嚴城歡的表情由驚訝轉為無奈,分明還有一絲笑意,那種笑是包容,像一個成年人包容一個無奈的小孩子。
顧惜整日喊你的名字,我沒有耳聾,當然是知道的。
麥嘉越呵呵地笑起來,笑得那麼幸福,那麼傻,以至於我這個讀旁白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
只可惜,嚴城歡到底是沒能被保送上。
校方的意思是,她的父親是在這所學校的樓頂跳下去的,影響不好,因此保送生的名額讓給了優秀的學生。
那一天的放學路上,我第一次看到嚴城歡哭,哭得毫無顏面,蹲在地上聲音都是沙啞的。
我就站在她身邊陪著她哭,我們兩就像走到荒蕪之地的孩子,那麼無助,唯有流淚。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世界對嚴城歡太不公平了。也許麥嘉越說的沒錯,嚴城歡生來就是要被保護的,她沒法兒不讓人不去心疼。
因為她比誰都努力的站在這個傾斜的世界裡。
006 故作瀟灑的同時,眼淚落了滿臉
那個更優秀的學生是肖磊。
嚴城歡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肖磊早就放過話,他常說,我爸是誰啊,我爸是肖剛!嚴城歡你得罪我有的你好看。
事實上嚴城歡哭的不是保送名額被搶,以她的成績,考上好大學是沒有半點問題的。
她說,我只是傷心,父親去世後竟還要收到這樣的侮辱。
五月的一天,我們聽說肖磊住院了,而麥嘉越被警察局抓走了。
那一次是嚴城歡學生生涯里的唯一的一次逃課,薄雨微光。
那一次也是我學生生涯里的唯一的一次逃課,膽戰心驚。
我們到達警察局的時候,正好看見麥嘉越一瘸一拐的從裡面出來,他沖我們一樂,說,那小子還有兩下子嘛,幸好我比他厲害幾個段數。
我沖過去看他身上的傷,問,怎麼把你放出來了?
麥嘉越氣絕,我一守法公民怎麼會被關起來?
然後他看見嚴城歡,身上那股匪氣就煙消雲散了,軟趴趴地說,打架這事,雙方都有責任,算是和解了,你別擔心啊。
嚴城歡看著他,她有一雙干凈沉著的眼睛,像沙漠盡頭碧汪汪的湖水,倒映著少年執著固執的身影。他受傷的關節,斑斑血跡的綳帶,嘴角的紫葯水,以及一眼燦若陽光的笑。
她一句話也沒說,就只是那樣立在薄薄的春雨里靜靜地看著他,審視著他的真心。
雨水打濕了她的睫毛,她倔強好看的面孔,還有她潔白的校衫,她白色的帆布鞋。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說,麥嘉越,你為什麼要毆打肖磊?
麥嘉越說,因為他欠揍。
他哪裡得罪你了?
麥嘉越扯著塗滿紫葯水的嘴角呵呵地笑,說,得罪你就是得罪我。
你為什麼總是要把我們扯在一起?
因為我說過要保護你一輩子啊,你忘啦?
嚴城歡抿了抿嘴唇,她是嘴拙的,只好說,不管怎麼樣,暴力總歸是不好的。
麥嘉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嚴城歡身上,說,你說得對,下次我盡量文斗,你說行嗎?
我看著麥嘉越那股子賤勁,頭疼地閉上了眼睛。
高考前夕,我問嚴城歡,你喜歡麥嘉越是不是?
嚴城歡不說話。
我繼續說,過了明天,我們就是大學生了,成年人的美德便是認真對待自己的內心。
嚴城歡被我冠冕堂皇打動了,沉默了很久,沒有否定我的猜測。
她問我,一個人常常把一輩子掛在嘴邊,可不可信?
我答她,麥嘉越向來是說話算話的。
他說要保護你一輩子,就真的是一輩子,絕不會少一天。
嚴城歡不知道,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故作瀟灑的同時,眼淚落了滿臉。
007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嚴城歡如願以最好的成績考上了城裡最好的大學,我們又要同窗四年,都開心興奮極了。
麥嘉越是我們之中最高興的那一個,他拿出日漸豐厚的存款,依舊像個暴發戶一樣對我說,走,在你們吃飯去!
我早早拉著嚴城歡到了約定的飯店,卻遲遲沒有等到麥嘉越那輛桑塔納。
是醫院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到嚴城歡的手機上,因為麥嘉越一號鍵設置的便是這個號碼,他們說麥嘉越出了車禍,但沒有大礙。
只是腦子里的那顆瘤……醫生頓了頓,說,你們還是過來一趟吧。
事實上我早就知道這件事,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便從我媽和群眾的八卦里得知,麥嘉越的母親拋下他離開,是因為他的腦子里長了一顆瘤。
治不好的,手術條件不成熟,只能看著它一點點,一點點的跟著麥嘉越長大。
麥嘉越也知道自己的病。就連肖磊也知道,他也不見得那麼壞,至少,在警察局的那一次,他沒有和一個將死之人一般見識。
唯有嚴城歡不知道。
麥嘉越不想讓她知道,便有那個本事不讓她知道。
現在嚴城歡知道了,他卻慶幸,幸好嚴城歡沒有喜歡過我。
他這樣對我說的時候,嚴城歡正懷抱著一盒熱氣騰騰的水餃,慢慢的蹲下身去,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起來。
住院的第十二天的夜裡,麥嘉越雨嚴城歡徹夜暢談。
嚴城歡問他,你不是發誓要保護我一輩子?原來男子漢大丈夫說的話可以這樣不算數。
麥嘉越說,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我讀書少。但也知道是什麼意思,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死了,照樣對你好,照樣保護你,我麥嘉越向來說話算話的。
嚴城歡笑了笑,遞給他一小塊切好的蘋果,問,要怎樣保護?
麥嘉越認真地說,我就做天上的月亮,是月亮,不是星星啊,這樣你就不用一顆一顆地辨認我了。每天晚上,你放學回來,我就收集好月光,都投射到你走的那條路上,你就不用怕了。
嚴城歡又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從小時候開始你就喜歡跟著我?
麥嘉越說,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從小時候開始你就那麼討厭我?
我討厭你?嚴城歡皺起了眉頭,誰告訴你我討厭你的?
虎牙。
什麼?
虎牙啊。麥嘉越悶悶地說,我說喜歡你的小虎牙,當天晚上你就去把虎牙給拔到了,我就那麼讓你討厭嗎?
嚴城歡一愣,半響,撲哧一聲笑起來。
麥嘉越愣了,笑什麼?你當時怎麼對自己狠得下心的?
嚴城歡又笑了半響,才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連顧惜都不知道。那一天夜裡我回家時摔了一跤,你知道那個小區的樓道,階梯與階梯之間的距離過高,面積又小,那天又碰巧沒有樓燈,我摔得滿嘴是血。
麥嘉越將信將疑,你不是騙我?
嚴城歡舉起手發誓,哪個女生會拿這樣丟臉的事情來騙人?
說完,兩個人盯著對方看了看,爆發出一陣開懷的大笑。
那天夜裡嚴城歡一直笑著聽他的信誓旦旦,麥嘉越也一直笑著說他往日的糗事。
直到月光漸漸隱去,晨曦自遠方溫柔地湧入這個城市。
麥嘉越覺得累了,他說,嚴城歡你別走啊,我就睡五分鍾,不,就一分鍾,讓我休息一會兒。
然後他慢慢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這是麥嘉越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說話不算話。
008 月亮與你共白頭
他們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他們這一生的對白,少於保險推銷員對客戶的對白,少於售票員對乘客的對白,少於餐廳服務員對食客的對白,也少於動物愛好者對動物的對白。
他們這一生,甚至沒有牽過彼此的手,吻過彼此年前的面容。
但他們是相愛的,愛的那樣執著,那樣沉默,竟讓我不忍打擾,只好為他們的故事讀上這一段蒼白的旁白。
這不是關於我的故事。
如果一定要把這一段歲月與我牽扯上什麼瓜葛,那我只好承認,我曾經深愛過故事裡那個將月光贈與嚴城歡的男孩子。
從故事的開頭,一直,一直,到故事的結尾。